我嫁给了县里最穷的秀才。
姐妹们都笑我傻,说我放着知州大人的继室不做,偏要去那家徒四壁、一贫如洗的魏家吃苦受罪,简直病得不轻。
01
我叫江瑜。
清水县县令嫡女。
可惜生母早逝,亲爹不爱,继母不慈,又无亲生兄弟帮衬,我在家中过得如履薄冰,连得脸的下人都不如。
时值三月,鲜花吐蕊,草长莺飞。
一大早起床,我右眼皮就跳个不停。
给未满周岁的弟弟晾洗了尿布,伺候祖母用了早膳,刚回房间准备喝碗粥,继母就派人传下话来。
说是要带家中女儿们买几身衣裳,下个月祖母寿宴上穿。
我匆忙擦了把脸,换上唯一一件不带补丁、能够出门的细布襦裙,跟着嬷嬷去了。
马车旁,却见继母亲生的二妹、四妹都不在,只有几个庶出的姐妹规规矩矩站着。
我眼皮子跳得更厉害了。
一路上谨小慎微,约莫过了两刻钟,终于抵达了县里最大的成衣铺子。
锦衣华服迷人眼,我并不敢多看,只挑了件并不出挑的芍药花图案的杏色圆领襦裙。
将更衣间的门栓插好,沿着地板和墙面细细检查一圈,确认没有问题,这才飞快换上新衣。
借着厚重帘布遮蔽下,艰难透进房间的微弱晨光,看向镜子里那道琼鼻秀口,清丽窈窕的身影。
唇畔轻启,那笑容仿佛初升的太阳,令满室生光。
我却不敢多看,连忙换回来时的衣服。
然而抱着新衣,刚出了更衣间,就迎面和人撞了个满怀。
清冽的雪松香气扑面而来,驱散了鼻尖酸痛。
我连忙后退一步,屈膝致歉,便要绕路离开。
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拦住了我,修长五指间,是一块白娟细帕。
我不明所以的抬起头,只见面前的是名看起来文质彬彬、儒雅温和的中年男子。
他含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,多情的桃花眼里,是细碎晶莹的光。
下意识抬手擦了擦鼻子,鲜红的血迹染在指尖。
我一窘,垂下头,一阵风般跑开,只留下他手中随风飘摇的绢帕,与一声似有若无的轻笑。
祖母寿宴上,我再次见到了他。
原来他竟然是新上任的知州大人。
寿宴结束,渣爹继母难得和颜悦色的将我叫了过去,直言知州大人看上了我,要娶我做填房。
当夜,我辗转难眠。
平心而论,知州大人除了年岁比我那县令爹还要大上五六岁,家世、容貌、地位……样样都是极好的。
可那么好的婚事,当真轮得到我?
我不信。
我找到闺蜜柳莹,让她帮我想办法避开这门婚事。
柳莹定定看着我,“阿瑜,你确定要拒了这桩婚?”
我郑重点头,“我确定。”
三日后,柳莹托人给我捎来一包药,说是服用之后,会浑身长满小红点,至少停药半月才会慢慢消褪。
我服了药,‘毁容’后,如愿以偿的退了婚。
后来听说,柳莹做了知州大人的继室。
渣爹对着我的丑脸破口大骂,骂我是丧门星,煮熟的鸭子都能放飞。
我跪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上,膝盖酸胀麻木,想象着知州大人梳得一丝不苟的长发被尽数退了毛,四肢怪异的盘在盘子上,展翅欲飞的样子,‘噗嗤’一声笑了出来。
继母心慈,劝住了渣爹的责打,要将我废物利用,嫁给县里到了年纪却娶不起妻子的寒门子弟,以帮助父亲笼络人心。
我一连三日端茶递水,殷勤备至,求来了自己选夫的恩典。
我选中了魏贤。
那个克父克母,一贫如洗的魏贤。
继母觉得我不是脸毁了,而是脑子毁了。
02
我欢欢喜喜嫁给了魏贤。
身穿正红色绣鸳鸯纹喜服,头罩红盖头,坐在只铺了一层褥子、硬邦邦的床板上。
我顺着盖头下方的缝隙,盯着微弱烛光下,一只呆头呆脑的喜蛛,缓缓绕着我的绣鞋爬行。
不知过了多久,屋外觥筹交错的贺喜声终于渐渐弱了下来。
吱嘎……房门被推开。
一道清瘦颀长的身影缓缓走到近前,将我整个人笼在他的影子里。
浓重的酒气里混合着淡淡的墨香,令我规规矩矩交叠在小腹的双手,紧张得绞在了一起。
我知道,这是魏贤。
“夫君?”
等了许久,却不见魏贤有所行动,我不禁轻唤一声。
感觉到魏贤略显粗重的呼吸微微一滞,下一刻,盖头被掀开。
不甚明亮的烛光骤然闯入视线,双目迷蒙间,魏贤那张清隽迷人、温柔美好的脸,再次出现在我面前。
没错,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魏贤。
尤记三年前那个雨天,继母打发我去东街买蜜饯。
我站在门廊下,抖落伞上的水珠,冷得直跺脚。
对面街角处,一只羸弱的小土猫正趴在水坑里‘喵喵’直叫,一声比一声微弱。
弱小却又倔强。
我刚要重新撑开伞,就见一道青灰色闪过眼前。
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,小心翼翼的将猫抱起,用那洗得发白的衣袍下摆温柔兜住,弓着身子为幼猫遮雨,如来时一样匆匆消失在滂沱雨幕中。
我从未见过那般温柔,那般美好,那般澄澈的眼神。
一时看得痴了。
“姑娘,你的蜜饯包好了。”
掌柜的将一袋满满的蜜枣塞进我手中,遍布纹路的眼微微眯起,看向路口。
“姑娘在瞧那俊俏后生呐?”
“他叫魏贤,我们县最年轻的秀才公。”
“可惜命不好,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,父亲本是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,却在五年前被一伙山匪所杀,家中资产皆被叔伯抢了去……”
从那日起,我知道了他叫魏贤。
记忆中少年青涩稚嫩的侧颜,与眼前这张清冷俊逸、成熟颇多的脸重叠交错。
我羞红了脸,垂下头,羞怯道。
“夫君,我们该饮合卺酒了。”
他垂在大红袖口下的手猛地攥紧,复又缓缓松开。
许是也很紧张吧。
臂弯交错,辛辣的酒水穿肠而过,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。
晕晕乎乎间,我听魏贤说,他明日便要启程去州府参加乡试,未免影响仕途,今日不能圆房,望我海涵。
我乖巧点了点头,甚至心头松了口气。
柳莹那药着实霸道,我停药已满半月,身上红疹却依旧未曾完全消褪。
再等些时日,也好。
魏贤去了隔壁房间连夜苦读。
我很是乏累,叮嘱他莫要太过疲惫,要早些歇息,便自顾自躺在了硬硬的床板上。
破旧的窗子呼啦啦往屋子里吹着风,我裹着大红色绣双喜字的被子,却睡得格外香甜。
因为这是我的家,不必再日夜提防各种算计,不必再谨慎讨好只为生存的家。
03
第二天天刚亮,魏贤就收拾好了行囊。
待我醒来,穿戴整齐,颇为不好意思的自怀中掏出一只干瘪的钱袋。
“这个月因为要交乡试的报名费,还要筹措路费、住宿费,只剩这么多了,你先用着。”
“缸里还剩了些米,我同东街卖肉的张屠户,还有西街卖菜的李大娘都打了招呼,你提我的名字,先赊账,下月朝廷发了廪银再还。”
我的夫君是有功名在身,年纪轻轻就能拿朝廷俸禄的秀才公!
我与有荣焉的点了点头,小心将钱收好,自腰间荷包取出一枚贴身放了许久的护身符,红着脸递给他。
“这是我去普济寺特意求来的护身符,据说十分灵验,夫君此次定能榜上有名!”
魏贤顿了顿,伸手接了过去。
指尖相触那一瞬间,我脸红成了煮熟的蟹子,低着头不敢抬眼。
幸好他的同窗到了,因着要赶最早一班牛车,简单同我打了声招呼,便直接将他拉走了。
魏贤一共要出门十天。
我也没闲着,用以前做绣活偷偷攒的体己钱,请邻居帮忙修好了漏风的门窗。
用没来得及卖掉的绣品,同东街张屠户的妻子,换了几只鸡仔和一只能看家的大鹅,在屋前的院子里养着。
魏贤回来那日,我左手抱着当年那只小土猫,哦不,现在已经是只大土猫了,右手牵着鹅子,匆匆从屋里跑出来。
“夫君,你回来啦!”
魏贤怔怔望着家中翻天覆地的变化,伸手摸了摸鹅子呆呆的小脑袋,哑声道。
“这些日子,辛苦你了。”
我笑着说‘不辛苦’,从他肩上接过书箱,放进屋里,又自床边的簸箩里拿出件刚做好的袍衫。
“夫君快来试试,若是不合身,我再改改。”
我的眼光一向好,竹青色的素锦长袍于魏贤清俊颀长的身上垂坠下来,更衬得他意气风发,颇具读书人的气节与风骨。
若能中举,便是要做官的人了,总要有件拿得出手的行头。
我笑得甜蜜,偷偷藏起了为了赶工,不小心扎破的手指。
下一刻,一包散发着丝丝甜腻、晶莹如琥珀的蜜枣,出现在我眼前。
“我在豫州城买的,应是比县里的好吃些,你尝尝看。”
我瞥见魏贤耳根通红,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连忙拿了颗蜜枣塞入口中。
许是一直藏在怀里,蜜枣带着魏贤的体温,和他身上独有的清新墨香,直甜得人发腻。
考试很耗费脑力和体力,晚饭我特意炖了鸡汤,为魏贤补身体。
吃好了晚饭,天已经黑了。
我紧张的坐在床榻边,双手几乎将膝盖上的衣服抓烂。
夫君回家了,我们该圆房了。
魏贤洗漱完回到屋子里,鬓角发丝还沾着些微水渍,拉起我的手,揽过我的肩,我们一起躺在温暖的被子里。
“今日累了,快睡吧。”
很快,身侧传来沉稳绵长的呼吸声。
魏贤身上独有的冷冽墨香将我包裹,肩膀的手烙铁般滚烫,我心跳得咚咚响,却怎么都睡不着。
望着窗外婆娑树影,一直到了天亮。
04
距离乡试成绩公布,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。
魏贤就读的书院放了假,但他是个闲不下来的人,在县里一户富商家,找了份教书先生的事做。
因为富商家离家较远,魏贤整日早出晚归,忙得脚不沾地,圆房的事就这么一拖再拖。
起初我怀疑魏贤并不喜欢我,所以不想碰我。
可每天教课回来,他都会给我买各种好吃的、好玩的,逗我开心。
夜里更是与我紧密相拥,我听得到他胸膛震鸣,感受得到他紧绷的身体,和那浓浓的情意。
所以问题一定是出在了别处。
我悄悄问过西街卖菜的李大娘,转天李大娘神神秘秘给我送来一筐黄鳝、泥鳅和一小支鹿茸,并教了我烹饪方法。
我知魏贤素来骄傲,生怕他不自在,特意将黄鳝与泥鳅的肉撕成一条条,或是打成泥,混在粥里、肉丸子里,让他辨别不出。
夜里,魏贤的身体更烫了。
却依旧什么也没发生。
我很苦恼,却又不知如何是好。
富商出手大方,再加上魏贤的廪银,我们的小日子过得越发富裕,我已不需要做绣活贴补家用。
连鹅子的伙食都直线上升,吃得通身毛色油亮,好几次险些遭了贼,后来我就把它抱进了屋里,让它和胖猫一起睡。
我想着这样也好。
无论魏贤行不行,无论我们能不能有孩子,魏贤永远都是我的夫君,这里永远都是我的家。
这日,魏贤休息,陪我在院子里喂鸡,突然有客人造访。
竟然是我那自嫁人后就不曾联系过的渣爹继母,派下人送了帖子,说是三日后端午节,请我们夫妻回家一聚。
我虽心中排斥,却抑制不住的欢喜。
“夫君,我父亲虽只是个不得势的七品县令,但朝廷里的消息,总要比一般人灵通些,说不定是乡试的成绩已经出来了。”
“我那父亲又一向趋炎附势,捧高踩低,平日理也不理我们,如今态度大变,该是夫君榜上有名……”
我说得口干舌燥,却见魏贤目不转睛的盯着烫金的请帖,眸子里是我看不懂的情绪。
我不禁轻唤了一声,“夫君?”
“嗯?”魏贤眨了眨眼,含笑揉了揉我的脑袋。
“为夫刚刚在想,该为岳父岳母买些什么礼物才好。”
端午节那日,我与魏贤穿着新裁的衣服,提着体面的贺礼,踏入了清水县县令的宅邸。
我竟不知,继母也有这般和颜悦色的时候;
我竟不知,府上厨子的厨艺是这般高超;
我竟不知……
我不知道的太多了,这里虽是我从小长大的府邸,如我而言,却如此陌生,仿佛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。
但我并不难过,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己的家,属于我和魏贤的家。
“夫君!”
我看望过已经卧床不起的祖母后,同渣爹继母礼节性的道别,轻快的跑了几步,撞进魏贤怀中。
席间我饮了些酒,搀着魏贤的手臂,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家走。
“夫君,刚刚父亲单独叫你过去,都和你说了什么?”
“是不是乡试的成绩……”
然而不等我把话说完,漆黑的道旁突然窜出数名彪形大汉。
成人手臂粗的棍棒,击鼓般落下来。
魏贤将我紧紧护在身下。
我惊恐得发不出一丝声音,最后只听‘咔嚓’一声,我借着冰冷月光,瞧见魏贤的左腿扭成了诡异的角度。
劫匪则抢走了我们身上的银钱,大摇大摆扬长而去……
05
魏贤的左腿断了。
大夫说骨头碎得厉害,即便接上了,也不可能完全恢复。
我不信。
买来最好的药,却终是于事无补。
官府也不顶事,每次去问,都只会敷衍了事,也不知还能不能抓到那群猖狂的匪徒。
这日,乡试成绩放榜了。
魏贤原本中了解元。
但残障人士不予录用,魏贤的成绩最终被除名。
我望着静卧床榻,苍白消瘦的魏贤,将手中的护身符捏成了一团。
如果那日我拒了渣爹继母的请帖;
如果我不那么虚荣的穿了新衣,只为在渣爹继母面前扬眉吐气;
是不是就不会被山匪盯上?
是不是魏贤就不会出事?
是不是如今骑着高头大马,胸戴红花,意气风发沿街游行的,就是魏贤了?
渣爹说得没错,我果然是个丧门星。
幸好魏贤正睡着,听不到屋外敲锣打鼓的欢喜热闹。
却在这时,一抹温柔暖意轻轻抚上我的眼角。
魏贤常年写字,指腹略有薄茧,微微粗粝的触感令我浑身战栗不止。
对上魏贤那双虚弱含情的眼,我才惊觉自己竟早已泪流满面。
“夫君……”
我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。
他那还沾着我泪水的濡湿指腹,轻点我的唇珠,止住了我的未尽之言。
“阿瑜别哭,我们的日子会好起来的。”
魏贤只消沉了几天,就重新振奋起来。
毕竟他只是断了腿,并不是坏了脑子,富商家教书的事情还可以做下去。
甚至因为魏贤乡试第一,却因意外受伤被抹除了成绩,一时间名声大噪。
许多求贤若渴的名流商贾,都重金来求魏贤给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孙做教书先生。
最终魏贤折中了一下,在离家不远的地方租了个院子,办起了私塾。
果真如魏贤所说,我们的日子重新好了起来。
富商们出手阔绰,不到两个月,我们就住进了新买的大宅子。
白墙黑瓦,青砖铺地,门窗不再灌风漏雨。
就连胖猫和鹅子,都各自有了干净整洁的新窝,不必挤在一起,互叨互咬。
院子中央种着一棵枣树,浓密的树冠上开满了黄绿色的小花,浓郁的花香阵阵扑鼻。
魏贤得空的时候,时常与我坐在树下乘凉,教我写字,教我下棋。
好不惬意。
这日,我做了魏贤最爱吃的辣子鸡丁,糖醋排骨,和干煸豆角,装在食盒里,给还在教书的魏贤送午饭。
然而刚拐过街角,就见魏贤租的院子外面围满了官兵和看热闹的人。
我心头一沉,连忙挤过人群。
只见魏贤被人从轮椅上拽了下来,眼角青紫,嘴角流血,双手反缄着被人粗暴的按在地上拖着走。
“住手!”
“我爹是清水县县令,你们凭什么抓我夫君!”
我不知道报上我那渣爹的名号有没有用,但情势逼人,我不得不抓住任何一个微小的机会,让魏贤脱困。
然而事实证明,渣爹果然无用。
这些官差似乎并不隶属于清水县县衙,领头的那个甚至根本懒得理我,刀鞘一挥将我推倒。
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撒了一地,被官差们无情践踏,很快化作一摊烂泥。
跟我一起来看望男主人的肥猫呲着牙扑了上去,却反被官兵一脚踢飞,重重撞在墙上,缓缓滑下一片鲜红刺眼的血迹,死不瞑目。
我骇然当场,心痛到无法呼吸。
恍惚间,只见魏贤被拖走前嘴唇动了动,似乎要叮嘱我什么。
但不等他说完,就被领头的官差一个手刀劈在后颈,晕了过去。
06
我辗转打听得知,那日来的官差,隶属于豫州州府衙门。
一同被带走的,还有魏贤的几名学生。
原来是那几家富商被查出私通反贼,魏贤作为反贼儿孙的老师,有教唆之嫌,所以被官府一并抓走。
这罪名说大很大,但说小也小。
端看魏贤挺不挺得住狱中酷刑,和官府的手是松是紧。
我安葬了胖猫,低价急卖了刚买不久的宅子,和我那早已过世的母亲偷偷留给我的金镯子、金耳环和金戒指。
加上这段时间魏贤赚的束脩,我早年攒的体己,还有魏贤念书时书院的夫子和同窗送来的钱,总共凑了五百两。
我坐了两个多时辰的牛车来到豫州州城,给我曾经的好闺蜜柳莹,也就是如今的知州夫人递了拜帖。
柳莹的父亲是宝山县的县令,与我那渣爹是同僚好友。
我母亲还在世时,两家经常互相串门,因此我同柳莹自幼便已熟识。
后来在我七岁的时候,母亲难产而亡,我父亲扶正了最宠爱的妾侍;柳莹的母亲在不久后也意外去世,她父亲在丧妻三个月后便续娶新妻。
我们俩都成了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可怜人,从此关系更加紧密。
但我知我与柳莹今时今日的身份,已经不可同日而语。
我甚至做好了被晾上几个时辰,甚至被拒绝后的下一步打算。
但令我没想到的是,帖子刚递上去,不到一刻钟的时间,我就被请了进去。
知州府邸雕梁画栋,富丽堂皇,我瞧得惊心动魄。
足足走了半刻钟,才终于抵达知州夫人居住的主院。
“民女拜见夫人。”
我欲跪拜行礼,然刚刚屈膝,夫人就让身边的嬷嬷将我扶起。
“阿瑜,你我之间,不必如此多礼。”
数月不见,尝尽世间百态、人情冷暖,骤然听闻此言,我不禁没出息的红了眼圈。
然而抬起头,瞧见上首处那人儿,我却怔在当场。
只见柳莹头戴红翡滴珠嵌玉金步摇,身穿正红色绣团牡丹纹云锦长裙,层层叠叠的牡丹仿佛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她,端得是珠光宝气,富贵逼人。
可她却消瘦得厉害,颧骨凸起,两腮凹陷,双目晦暗无光,与我印象中那个明媚娇俏,才貌双全,机智果敢的柳莹千差万别。
“阿莹,你……”
柳莹摆了摆手,挥退了屋中伺候的下人,自嘲一笑。
也不知是说给我听,还是说给她自己听。
“前几日我刚刚被害小产,身体还没恢复。”
“你也瞧见了,这知州夫人的身份看似鲜花着锦,实则步步惊心。”
“光是后院里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已经够心烦了,来求老爷办事的人还在源源不断的往里送,三个女人一台戏,一群女人都快把戏台子唱塌了。”
“可你若问我后不后悔,我的回答是不!”
“孩子没了可以再有,况且我嫡亲的弟弟已经被我扶持起来。”
“假以时日,无论是如今高高在上的老爷,还是曾经欺我辱我之人,都会被我们姐弟狠狠踩在脚下!”
说完,柳莹苍白虚弱的脸色,似乎都红润康健了不少,转而将目光落在我身上。
“阿瑜,你丈夫的事,我已经听说了。”
“我刚没了孩子,老爷对我正心存愧疚,我当是能说上些话的。”
“不过此案牵扯甚广,我家老爷也只是负责此案的其中一人,还需得上下打点才行。”
“你把钱带来了吧?”
阿莹竟为我打算至此,我为来时心中诸多算计愧疚不已。
连忙心神一凛,将银票递了上去。
可刚要抽手叩谢,却被柳莹消瘦如柴的掌心死死按住,犹如那日问我是否真要拒了同知州大人的婚事那般,定定看着我。
“阿瑜,你确定要救他吗?”
“有件事情,你怕是还不知情……”
07
我不记得我是如何离开柳莹居住的主院的。
只记得那日来时还是晴空万里,离开时却阴云密布。
我如同牵线木偶一般,跟随带路的嬷嬷往前走,满脑子都是柳莹刚刚告诉我的,她前日从醉酒的知州大人那里偷听来的真相。
原来魏贤的腿,是我那渣爹故意派人打断的!
朝中有位大人物看中了魏贤的乡试成绩,和他寒门出身毫无背景的身份,想夺过去给自己的孙儿脸上贴金。
因着魏贤县令女婿的身份给了几分薄面,趁端午佳节派我父亲做说客。
但魏贤傲骨嶙峋,自是严词拒绝。
随后就发生了端午那日惊心动魄的一幕。
然而这还不算完,魏贤的父亲当初被山匪所害一事,竟也与科考舞弊有关,与我父亲有关。
我竟然是魏贤杀父仇人的女儿!
柳莹说魏贤早知真相,劝我千万不要轻信男人在床上骗人的鬼话。
还说我与魏贤之间隔着血海深仇,难以调和,让我为自己多做打算。
可我还是选择救他。
不为别的,只为三年前滂沱大雨中惊鸿一瞥的温润少年,能好好活下去,后半生平安顺遂,少些磨难。
豆大的雨点突然噼里啪啦砸了下来,我沉浸在过去那些回忆中,过了片刻才惊觉已浑身湿透。
匆忙躲雨间,猛然和人撞了个满怀,闻到了那熟悉清冽的雪松香气。
我心头一惊,生怕惹出事端,连忙跪地叩头。
然而还不等我开口告罪,头顶上方便传来一道带着酒气,颇为不耐的嗓音。
“走吧走吧,爷今儿个累了,没兴致。”
说完,就绕开我,由下人撑着伞,踉踉跄跄往主院方向去了。
我松了口气,暗道知州大人应是把我误当做府上那些争风吃醋的姨娘了。
想想也是,知州大人何等地位,见过的女子数不胜数,怎么可能记得住我这样的小人物。
我连忙站起身,再不敢走神,跟着嬷嬷出了府。
坐牛车回了破旧的老宅,我立刻换下湿衣服,泡了个热水澡,熬了碗姜汤喝下去。
魏贤生死未卜,我就更不能倒下了。
还不知柳莹那边何时才能取得进展,我生怕自己陷入胡思乱想的深渊,强迫自己忙碌起来,将屋子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。
然而有些时候,老天爷就是这般喜欢捉弄人。
我在魏贤书房书架与墙壁的间隙里,找到了一封和离书。
落款处,魏贤已经签好了名字,盖好了印章。
只差我的名字,就能生效了。
我脱力般跌坐在椅子里,过往那些被我刻意忽略的细节,一幕幕重新闪过眼前。
新婚夜的冷落;
无数个夜里蹩脚的借口;
以及收到端午请帖那日,魏贤眸中晦暗不明的眼神……
魏贤果然早就知道真相。
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。
可能魏贤也曾经犹豫动摇过吧,毕竟那从豫州州城特意带回来的蜜枣,无数个新奇逗趣的小玩意,和庭院枣树下数不清的美好午后……都是那般真实美好。
但美好终究抵不过现实。
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。
一片烟雨迷蒙间,我颤抖着提起笔,在和离书上写下了魏贤最初教会我的那两个字——江瑜。
08
柳莹办事的效率竟是那样快。
第二天一大早,官府的人便来通知,魏贤被无罪释放了,让我去衙门领人。
我早饭都顾不上吃,咬牙花钱雇了辆马车,往常两个多时辰的路,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完了。
时隔多日,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魏贤。
他昏迷着,满身鞭伤,消瘦得不成样子,原本已经快要愈合的腿骨,再次扭曲成了诡异的角度。
我抹掉眼角无用的泪痕,将魏贤带离牢房,送去医馆。
将皮外伤包扎好,腿骨重新上了夹板,魏贤依旧没有苏醒。
未免马车颠簸,让魏贤好不容易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开裂,我在马车上垫了好几层软垫,并多给了一倍的价钱,让师傅慢点驾车。
终于到了家,天竟然已经黑透了。
今夜的星星格外亮,纯洁澄明的光照下来,却无半点温度。
鹅子用毛茸茸的小脑袋,拱了拱静卧床榻,还在昏睡中的魏贤,随即哒哒哒跑到房间门口,伸长了脖子,不住张望着。
我知道它是在等胖猫。
魏贤和胖猫是同一日不见的,鹅子定是以为男主人带胖猫出去玩了,如今男主人归家,胖猫也该一并回来了。
可我知道,胖猫永永远远都回不来了。
我揉了揉鹅子懵懂的小脑袋,它似是突然明白了什么,垂着头缓缓挪到了胖猫原先睡过的窝,将头插进毛茸茸的翅膀里,连往日里最爱吃的紫花苜蓿都不吃了。
两天后,魏贤终于苏醒过来。
我一如往常般照顾他的饮食起居,不到一个月,就将他养回了那个清俊无双的秀才公,除了那条再也无法恢复的腿。
这天,我做了一大桌菜,全是魏贤最喜欢吃的。
他吃得很慢、很多。
当最后一口鸡汤喝光,我深吸一口气,终于鼓起勇气,将那封早就签好的和离书推到魏贤面前。
“事情真相我已全部知晓。”
“我父亲罪该万死,身为她的女儿非我所愿,但我亦无颜再面对夫君……”
我将早已打过无数遍腹稿的话复述出来。
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可怜兮兮,不让魏贤因为一时心软留下我,最后相看两厌,成为一对怨偶,我甚至偷偷练了很久,让自己不要流泪。
我做到了。
却听‘嘶拉’一声,和离书被撕了个粉碎。
我惊诧得瞪圆了眼。
下一刻,魏贤放大的俊颜无限逼近。
冰凉的双唇相触,气息交融,我的心噗通通跳得飞快。
不知过了多久,魏贤单手扣着我的后脑,稍稍抬起头,微微喘息道。
“阿瑜,你父亲的罪过与你无关。”
“你救了我的命,就是我的恩人。”
“别离开我!”
我定定回望着魏贤,望着他那双澄澈执着的眸子,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。
魏贤笑了,笑得那样好看,那样真挚。
他再次欺身下来。
烛光烂漫,床幔轻摇,一轮圆月羞羞答答的躲在了云层之后。
那日夜里,魏贤说了许多话。
但我疲惫不堪,只记住了一句。
魏贤说,我们夫妻的日子会好起来的。
他说我们夫妻!
还有,原来魏贤不是不行,他是太行了!
09
魏贤再次忙碌起来,每日撑着拐杖早出晚归。
我起初并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。
直到有一天,魏贤带着几名像是江湖人士的壮汉回家,我才终于知道,原来魏贤已经投靠了反贼,这些人是被派来护送我们夫妻前往反贼大本营的。
我匆忙收拾了细软,抱着鹅子,与魏贤坐上了前往肃州的马车。
临走前,我特意将这几日从山上采的、可以补血益气的药材,托付给李大娘。
说要同魏贤出门做点小生意,脱不开身,拜托她过几日去豫州城看望已出嫁的长女时,顺便将药送去知州府。
魏贤能平安归来,柳莹帮了大忙,我现在无以为报,只能略进绵薄之力。
正好几日之后,我与魏贤应当早已脱离朝廷的管辖范围,不必担心行踪暴露。
这群反贼其实并非正规军,而是一群从各地揭竿而起,逐渐汇聚壮大的农民起义军。
也正因如此,叛军队伍对魏贤这种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十分看中,我们被分到一处三进的大宅子,据说是曾经宿州长史的一处宅邸。
可我心中仍为魏贤感到遗憾。
我的夫君志存高远,壮志凌云,学的是匡扶社稷的经史子集、儒术经典,如今却要与道义相悖、世人唾骂的反贼为伍。
我悄悄将我的想法告诉了魏贤。
魏贤握着我的手,耐心对我说:
“朝政衰微,贪官横行,民不聊生,唯有推翻旧制,老百姓才能有活下去的机会。”
我想起了我那恶贯满盈、罪孽深重的县令爹,和科考舞弊、杀人灭口的不知名高官。
这还只是豫州的冰山一角,像他们这样的官员,在各地定然数不胜数。
我又想起了柳莹曾经说过的一句话:
“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,掌握了权利,就掌握了一切。”
以前我一直不懂,现在我似乎懂了。
待反贼推翻现有朝廷,反贼便不是反贼,而成了开国皇帝、开国功臣。
后世只会记住前朝的腐朽,和当今的丰功伟绩。
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简单。
这日,我在府上待得烦闷,出门转了转。
竟巧遇现任肃州司马,当街鞭打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。
听围观人群说,司马看上了那少年的妹妹,兄妹俩不从,司马这才出手伤人。
我听得心惊肉跳。
当初在为魏贤举办的接风宴上,我曾见过这位司马大人,当时甚至觉得他是个豪爽仗义,可以交往之人。
然而前线还在激烈交锋,他这新的掌权者还没有彻底成为掌权者,就如此欺男霸女。
这行径与当今腐朽破败的朝廷有何分别?
叛军真的能成功吗?
魏贤的付出真的值得吗?
我心中惴惴,却不敢表现出来。
只能假以辞色,说这兄妹二人不识好歹,配不上司马大人,我愿意替他出这口气。
司马大人许是想卖魏贤一个人情,我很顺利的将人到回了府,并帮少年找了大夫。
因着战乱,兄妹俩的家人都不在了,无处安身,跪在我面前请求我的收留。
我好人做到底,留二人在府上做些杂事,并重新为二人取了名字。
哥哥叫魏安,妹妹叫魏然。
自这件事情以后,非必要的应酬,我就很少出门了,生怕再遇到类似的情况,可府上已经养不起额外的下人了。
我掩耳盗铃的过着日子。
两个月后,过年的时候,我发现我怀孕了。
10
战乱期间怀有身孕,本身就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。
更何况我这一胎的怀相并不好。
懂事后,我便从未挑过食,每日能够果腹便是足以。
但自从怀孕,我就变得异常嘴馋,仿佛要将前面几年亏过的嘴,一口气全都补回来。
魏贤虽然很忙,但每每都会抽出时间,为我寻觅各色美食。
短短三个月的时间,我肉眼可见的胖了一圈。
望着镜子里那张宛若发面馒头似的脸,还有原本白皙无暇的脸上,突然生出的几颗小雀斑,我悻悻的撅起了嘴巴。
“阿贤,我是不是变丑了?”
“你会不会不喜欢我了?”
话一出口,是我从未有过的矫情。
我自己都惊呆了。
却听魏贤宠溺的轻笑一声,将小厨房刚炖好的山药乌鸡汤,盛了一碗放到桌上晾着,撑着拐杖走到梳妆镜前,从身后将我抱在怀中。
“怎么会?我的阿瑜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!”
我明知这是假话,却心里甜滋滋的。
大夫说我怀的是双胞胎。
我的肚子越来越大,食欲也越来越好。
有天夜里我突然惊醒,特别想吃那种酸中带甜的蜜枣。
魏贤连忙从床上爬起来,披上衣服就连夜去敲肃州城内卖蜜枣的铺子的门,最后足足带回来十来袋不同口味的蜜枣。
我依次尝了个遍,但都觉得味道不如家乡的好。
可一个地方一个风味,肃州城与豫州城又分属反叛军与朝廷的掌控,前线形势严峻,根本回去不得。
魏贤便去求反叛军中的同僚帮忙。
大家都愿意给魏贤面子,纷纷将自家做的蜜枣送到府上,或告诉魏贤周围县镇哪家铺子的蜜枣是豫州风味,魏贤都会一一为我买来。
我不想让魏贤太过劳累,随便指了一份蜜枣说喜欢。
但魏贤似是能读懂我的心,轻易就看穿了我的谎言。
后来,魏贤听说我以前经常给继母买蜜枣那家铺子的老掌柜,为了躲避朝廷繁重的苛捐杂税,逃到了反叛军管辖之下的临川县。
反叛军中正好有份去临川的差事,魏贤接了下来。
未免让我等太久,便带着我一同去了。
我如愿以偿的吃到了家乡的蜜枣,在临川待得乐不思蜀。
这一天,魏贤处理完公务,再次陪我往卖蜜枣的摊子方向散步。
有个细眉杏目,装扮低调,却瞧着身份不俗的妇人,焦急的抱着孩子四处求助。
我还在渣爹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的时候,家中许多庶出弟妹,都是我帮忙照顾的。
我一眼看出那孩子是噎到了,三两下帮孩子吐出了罪魁祸首——一粒花生米,救活了孩子。
孩子吐脏了我的裙子,我去隔壁成衣铺子换下。
再出来的时候,那妇人的丈夫已经带着大夫赶到了。
大夫帮孩子开了些安抚情绪的药,那对夫妇则对我与魏贤千恩万谢,特意在临川县最大的酒楼请我与魏贤吃了顿饭。
这个小插曲过后,我又过上了安心养胎的日子。
怀孕六个月的时候,我肚子已经很大了,足有其他孕妇七八个月时候的样子。
魏贤听说怀孕后不能总待在家里,须得适当走动,届时才好生产。
正好临川最大的寺院要举办祈福活动,魏贤要陪我去进香,为我与未出世的孩子祈福。
甚至出发的头天晚上,便让人准备了整整一辆马车的祈福物品和香火钱。
我知道我那未曾谋面的婆婆,便是生魏贤时难产去世的。
如今我也快要生产了,魏贤十分焦虑。
我拉着魏贤的手,让他温暖的掌心贴在我的肚子上,感受着那两个即将降生的鲜活的小生命。
“阿贤放心,我和孩子会平安的,我们全家都会平安的。”
魏贤的掌心很热,动作很轻,像是生怕惊扰了我和孩子,讷讷呢喃道。
“是的,我们全家都会平安的,会平安的……”
11
第二天一大早,我与魏贤坐上了去寺院的马车。
那辆装满祈福物资,准备捐给寺院的马车,稳稳跟在后面。
魏贤甚至把鹅子一并抱了上来。
说是鹅有灵性,能吸收寺院的福气,保佑我和孩子平安。
我也觉得我家的鹅子十分有灵性,侧靠在马车上,让肚子没那么压得我喘不上气,一下下揉着鹅子毛茸茸的身子。
不过马车刚走出一段路,魏贤突然发现有份文书忘了交代下去,连忙下了马车,让我先去寺院,他随后就到。
我怀孕后期十分嗜睡,迷迷糊糊点了点头。
再次醒来,却发现天都快黑了。
而且这哪里是去寺院祈福的路,分明早已出了临川县城,正在荒郊野岭一条小路上艰难前行。
“停车!快停车!”
我大力敲击着门板,艰难挪动着沉重的身体,靠近正在赶车的魏安。
魏安生怕我出事,只得依言停车。
“究竟怎么回事?”
“你们要带我去哪儿?”
“我夫君呢?”
我疾言厉色的一连三问。
魏安和赶着后一辆马车的魏然,神色惶惶的对视一眼,支支吾吾不肯说。
我径自下了马车。
只见临川县城方向火光冲天,哪怕隔得这么远,仍然隐约能够听见残酷的喊杀声。
我心头一沉,快走几步,一把扯开后一辆马车的车帘。
只见马车上放着四季的被褥、衣服,和一应生活用品。
还有一个上了锁的木头匣子,是我和魏贤藏在床底,装家当的匣子。
我打开了木匣,发现里面的银票、现银和一些零散的铜钱一文不少。
此外,还多了两份伪造的身份文牒。
一份属于我,一份属于魏贤。
这哪里是要捐给寺院的祈福物品,分明是要我带着全部家当细软逃难去!
“你们还不肯说实话吗?”
我僵硬的扭过头去。
魏安魏然生怕我情绪波动太大,连忙将魏贤交代的话说给我听。
原来在我养胎这段时间,前线战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
原本占据上风的反叛军,被镇国大将军带兵打得落花流水,昨日夜里传来军报,说肃州城破,临川随时有危险。
所以魏贤才突然说要去寺院祈福,实际上是想先将我安顿好,再来汇合。
魏然扶着我的身子,生怕我摔倒,指着前方不远处一片密林道。
“老爷说,让夫人先在那里等他。”
“如果午夜时分老爷还没到,就先去老爷在乡下准备好的农家院子躲避战乱,让我和哥哥充作夫人的小叔子和小姑子。”
我点了点头,同魏安魏然来到了那处约定地点。
马车目标显眼,为免暴露,引来祸端,兄妹二人特意将其藏在了茂密的林子里。
但我却不肯上车休息。
因为我怕我睡着之后,他们兄妹不顾魏贤,偷偷将我带去农家小院。
临川方向的火光与冲杀声一直未曾停歇。
时间过得异常缓慢,明明只是几个时辰的光景,却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长。
“夫人,子时到了,我们先走吧?”
魏然劝我离开,我不为所动。
魏贤从未食言过,他一定能平安回来。
“再等等,天亮再说。”
今夜的星星格外亮,纯洁澄明的光照下来,与我接魏贤出狱那日十分相像。
可明明是盛夏时节,我却觉得浑身冰凉。
魏安生了个火堆,魏然为我拿来厚实的披风,鹅子与我依偎在一起,互相取暖。
天亮了。
刺眼的阳光冲破浓浓黑夜和滚滚烟尘,仿佛在地平线上镶了道金边,随即一跃而起,照亮大地。
“夫人走吧,老爷恐怕……恐怕已经不在了。”
魏然哽咽道。
“夫人还怀着老爷的骨肉,夫人万万保重身体啊!”
我一手捂着肚子,一手紧紧抠住马车车辕。
我不信魏贤不在了,哪怕有一丁点希望,我都要等下去。
可我又担心我的执着,会引来追兵,害了我们的孩子,害了忠心耿耿的魏安魏然。
终于,我缓缓点了点头。
然而就在这时,我突然在不远处的小道上,瞥见一抹熟悉的身影。
满身鲜血掩盖不住他通身清隽风华,正一瘸一拐,艰难朝这边走来。
“阿贤,是阿贤!”
喜悦的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,我扶着肚子,快步走去。
听到我的呼唤,魏贤抬起头来。
那一瞬间,眸中仿佛坠入了漫天红霞,亮得耀眼。
我与魏贤紧紧相拥。
魏贤浑身颤抖着亲吻我的额头,我的鬓发,我的唇。
“我回来了阿瑜,我说过,我从不食言。”
番外·魏贤篇
01
我叫魏贤。
我娶了杀父仇人的女儿。
成亲那日,我喝了许多酒。
我告诉自己不要有负罪感,不过逢场作戏而已,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姻,是我接近杀父仇人最好的机会。
然而掀开盖头那一刻,我愣住了。
竟然是她!
没错,这不是我第一次见阿瑜。
尤记三年前那个雨天,我抱着书箱匆匆往家走,途径东街时,只见一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,站在蜜饯铺子的门廊下,冷得直跺脚。
不远处有只猫在叫。
叫声虚弱又顽强。
我眼见着她要重新撑开伞,冲进雨里救猫。
未免她再次沾湿鞋子,我先一步跑了过去。
本以为这只猫养不活的,没想到只过了一晚上,它就生龙活虎,总是在我看书写字的时候跳到我腿上,蹭着我的肚皮睡大觉。
从那日起,下学后,我就经常走东街那条回家的路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我又碰到她好多次,每次她都在买蜜枣。
蜜枣有那么好吃吗?
我省吃俭用了一个月,也买了一包。
蜜枣果然很甜。
但我后来就没再走过那条路。
我强迫自己忘掉她。
因为我有血海深仇要报,我不配谈感情。
我听到有人叫我‘夫君’,思绪猛地回笼,记忆中少女那张青涩稚嫩的面庞,与眼前清丽柔婉的新娘重叠交错。
我的心乱了。
我稀里糊涂的饮了合卺酒,笨嘴拙舌的推说要去看书,避开了洞房。
幸好她酒量不好,幸好她信了我的鬼话。
可我坐在书房里,听着隔壁卧房渐渐平缓的呼吸声,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。
第二天天不亮,我就收拾好了行囊。
我突然十分庆幸,乡试在这个时候举办,让我能暂时离开家,离开这个让我不知所措的地方。
可惜囊中羞涩,我的大部分廪银都用来买书本纸笔了,这个月因为有考试,开销又大,只剩下那么一点。
她竟然并不气恼,还送了我护身符。
真是个傻姑娘。
不知道是不是那护身符起了作用,我坐在考场上,思路清晰,下笔如有神助,考得相当不错。
快要回家时,我见街边有卖蜜枣的铺子,特意向同窗借钱买了一包。
豫州州城的蜜枣,应当比县里的更好吃吧?
回到家,望着修葺一新、生机勃勃的院子,我整个人都惊呆了。
自从父亲去世后,这个家,已经许久没有家的样子了。
我竟然还收到了新衣服。
阿瑜以为她藏得快,其实我还是注意到了她受伤的手指。
我心中五味杂陈。
我知阿瑜是无辜的。
可我仍然迈不过心中那道坎。
我给自己找了份教书先生的事做,我想多赚些钱,让阿瑜不必那么辛苦,同时靠着蹩脚的理由继续躲避圆房。
我看得出阿瑜的失落,我也知道阿瑜怀疑我不行,偷偷在饭菜里‘动手脚’。
我没有声张,只要是阿瑜做的饭,通通吃光。
大不了……大不了就每天多洗两遍冷水澡好了。
后来,阿瑜似是放弃了,适应了这样的生活。
我也沉溺在这幸福的假象之中。
直到端午前,收到了来自杀父仇人的请帖。
02
无事不登三宝殿。
这场端午宴无疑是鸿门宴。
可望着阿瑜那双满是憧憬的眼,我什么都说不出口。
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,我知道了阿瑜并不是喜欢吃蜜枣。
曾经那些蜜枣,都是她买给继母的。
阿瑜原先在家中吃了许多苦。
如今阿瑜是我的妻子,我一定要让阿瑜风风光光的回门,让所有人都知道阿瑜嫁得好,过得十分幸福!
我带着阿瑜去了县里最大最好的成衣铺子,各自买了身新衣。
端午那日,提着体面的贺礼去了清水县县令的府邸。
县令夫妻虚伪做作的嘴脸令我作呕。
我难以想象,阿瑜过往那些年,都是怎么挨过来的。
宴席快结束的时候,阿瑜去后院看望卧床的祖母,我被便宜岳父单独叫进了书房。
果然不出我所料,便宜岳父客套片刻,便直言有位大人物看中了我的乡试成绩,愿许以重金,花钱买我的成绩。
说我还年轻,以后有得是高中的机会云云……
我听得直想冷笑。
我父亲才高八斗,学富五车,当年却屡试不中。
父亲一开始只以为自己的观点与阅卷评审标准不符,机缘巧合之下,得知自己三次中举的成绩,竟均被人调换。
父亲愤懑不已,欲讨公道,却被残忍灭口。
如今又对我来这一套,以为我魏家人是泥捏得不成?
考虑到阿瑜的关系,我没有当场回绝,虚与委蛇的推说需要考虑两天。
对于这个腐朽堕落的朝廷,我已无心眷恋科考成绩。
我早已打算投靠反叛军,我教书的富商便是我与反叛军的联络人。
正好可以趁着这两日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,带着阿瑜悄悄离开豫州。
然而年轻气盛的我,终是要为我的自负付出代价。
我没有想到,对方的手段竟来得那么快,那么突然,那么狠辣。
手臂粗的棍棒砸在身上,我疼得喘不上气。
不过幸好的是,阿瑜没有受伤。
可当我苏醒过来,望着阿瑜伤心痛哭的样子,我却痛彻心扉,比断腿之痛还要痛上千百倍。
我绝不能倒下!
我将养了几天,很快重新振作起来,开了家私塾继续教书。
当然,这只是明面上的。
实际上,我需要搞到一份情报,作为加入反叛军的投名状,其中一名学生便是我要攻略的对象。
可惜我刚拿到情报,联络人那边就出了叛徒,富商一家被抓,我也被牵连了进去。
好在我知道自己做的事十分危险,未免牵连阿瑜,早早写好了一封和离书,就藏在我书房书架与墙面的空隙里。
只要阿瑜赶快回家,在我被定罪之前签下和离书,去官府留底,与我彻底脱离关系,我这件事就牵连不到她。
我相信以阿瑜的勤劳善良,真诚勇敢,一定能再嫁给一位老实本分,真心待她好的男人。
可就差那么一点点。
我话还没说完,就被打晕了。
血腥潮湿的牢房里,我咬牙挺住了各种酷刑。
我祈祷着奇迹的发生,希望阿瑜能发现那封和离书。
而我能做的,只有竭尽所能为阿瑜争取时间。
一根钢鞭重重抽在我背上,倒刺扎进肉里,我能感觉到它拔出来的时候,带走了我连片皮肉。
我吐了一大口血,虚弱地趴在地上。
我怕是挺不住了……
03
然而等我再次睁眼,却发现我竟回到了破败的老宅。
阿瑜一如往日那样,细心的照顾我的饮食起居。
我以为我在做梦。
但飞速恢复的身体,和阿瑜温柔的笑脸告诉我,这不是梦,这是真实的。
阿瑜她救了我的命!
可我又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劲,阿瑜好像并不如看起来那般开心,眉心总是有一抹似有若无的愁思。
我不知道原因,我甚至不敢多问。
生怕我一开口,眼前的美好就会烟消云散。
但那一日终究还是到来了。
阿瑜做了一大桌的菜,都是我最爱吃的。
我预感到今日将有大事发生。
我吃得很慢,每一口都细细咀嚼,仿佛要将这顿饭吃到地老天荒。
可我的胃口终究有限。
终于,我喝了最后一口鸡汤,再也吃不下了。
阿瑜将一张纸放在桌上。
字迹有些眼熟。
我定睛一看,竟然是那封和离书!
我脑子轰的就炸了,阿瑜娇嫩的唇畔一张一合,似是说了什么,我一句都没听清。
我只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。
没事瞎祈祷个什么劲儿,阿瑜定然是误会了!
但与此同时,我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意。
我爱阿瑜。
我不能没有她!
我撕了和离书,情不自禁的封住了阿瑜的唇。
同我朝思暮想般一样柔软香甜,气息交融间,似是带着淡淡的鸡汤味儿。
我对阿瑜说‘别离开我’。
等待回应的那片刻时间,仿佛被无限拉长,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捞出水面的鱼,干渴得无法呼吸。
阿瑜终于点头了。
我喜不自胜,那天晚上不小心用力过猛,阿瑜第二天竟一直睡到了下午。
我检讨。
但下次还敢。
新婚的甜蜜温馨,并没有冲淡我的危机感。
我推测上次联络人被抓,很有可能与那买我乡试成绩未果,想要杀人灭口的朝中大官有关。
未免对方再次出手,我想方设法尽快同叛军联络上。
用之前掌握的情报,换取了一个不错的职位,带阿瑜去了肃州。
可到了肃州我才发现,这群叛军实乃乌合之众,所作所为与腐朽堕落的朝廷没有任何区别。
我推测叛军无法成事,被击溃只是时间问题。
我一直在寻找两全其美的法子,能够保全我的阿瑜。
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,方法没找到,阿瑜却怀孕了。
女子怀孕生产,本就如同去鬼门关走了一遭。
如今又正值战乱,危险更是节节攀升。
我焦虑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。
我懊悔不已,我当时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?
但事已至此,我能做的只有好好照顾阿瑜。
阿瑜想吃蜜枣,我想方设法,甚至拒绝了职位上的提升,而是接了去临安的一份差事。
阿瑜终于如愿以偿的吃到了家乡口味的蜜枣。
望着阿瑜圆润满足的笑脸,我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许是老天爷见我们夫妻俩前期吃了太多苦,于心不忍,终于让我们幸运了一次。
那日,阿瑜救的那个孩子的母亲身份不一般。
我瞄见了她腰间玉佩上的花纹,正是已经率军赶往前线的镇国大将军府的标志。
宴席间,我旁敲侧击,推测出此女应是大将军最宠爱的小女儿。
因为幼子吵着要吃临川最有名的香酥鸡,或者其丈夫来临川还有什么我不清楚的秘密行动,这才乔装改扮踏入了反叛军控制的地界。
她的丈夫同样推测出我在叛军中身份不低。
互相试探那一番,达成了粗略的合作意向。
从那以后,我负责提供叛军的军事动态,对方答应我,届时朝廷大军攻城时,饶我与阿瑜的性命。
但吃了那么多亏后,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毛头小子。
我深知有些保证不可尽信,况且刀剑无眼,攻城之时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。
所以我提前做了安排,让魏安魏然护送阿瑜先行离开,我尽职传递完最后一份消息就来。
事实果然如我所料,攻城的时间足足比预计提前了一个多时辰。
在一片刀枪剑雨中,我负了伤,跑掉了拐杖。
我好不容易逃出了城,子时却早已过了。
我一步步艰难的爬行。
我流了很多血。
我从不知夏日的夜里竟然如此寒冷,我怕我坚持不到目的地了。
不知不觉,天亮了。
我听到有人唤我的名字。
我以为是黑白无常来接我去地府了。
可当我抬起头,便看见阿瑜披着万顷霞光,宛若仙女般向我奔来。
04
十分幸运的是,战火并未波及到我们藏身的那处村庄。
阿瑜怀孕七个月的一天,刚吃过午饭,突然腹中阵痛起来。
自从阿瑜怀孕,我便恶补了许多孕期书籍,连忙让魏安和魏然兄妹将早就备好的药材、剪刀、绷带和药材拿出来。
我则亲自去请来村上早已打过招呼、十分有接生经验的老婆婆。
足足六个时辰,阿瑜为我生下一对龙凤胎。
我看似镇定的坐在门外,其实浑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湿透,晾干,又湿透,又晾干……
我甚至没来得及看孩子一眼,便急急忙忙冲进屋子里。
经过门槛的时候,还险些绊了一跤。
我半跪在床榻边,紧紧握住了阿瑜几乎脱力的手,抚摸着她筋疲力竭,同样被汗水浸湿的额头。
“阿瑜你平安无事,真是太好了,太好了……”
阿瑜笑了笑,用力回握住我的手。
“我说过,我们一家都会平平安安。”
是啊,平平安安,永远平平安安。
我与阿瑜早已为我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,儿子就叫魏麟,女儿就叫魏瑛。
兄妹二人刚出生时小小的一团,皱皱巴巴,看着很丑。
我很难接受,我与阿瑜那般人中龙凤的样貌,生出来的孩子竟然这般难看。
婆婆说孩子刚出生时都这样,渐渐就长开了。
我将信将疑。
一周后,我望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团子,终于松了口气。
抓周礼上,我特意准备了我最好的一套文房四宝,阿瑜则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绣品。
村子里的邻居们,也纷纷拿出了自家的东西凑热闹,甚至连饭勺、烧饼,都赫然在列。
我满心期待阿麟和阿瑛能够继承我与阿瑜的衣钵。
然而我的文房四宝和阿瑜的绣品都惨遭漠视。
最终,阿麟抱着饭勺咯咯直乐,阿瑛则抓着邻居大哥的一把匕首不肯松手。
我气得手抖。
阿瑜安抚我说,“只要孩子平安健康就好,孩子们没去拿那玩物丧志的牌九和骰子,已经很不错了。”
我觉得有些道理。
渐渐也就不生气了。
反叛军本就是乌合之众,再加上我的情报,镇国大将军所向披靡,很快将反叛军彻底剿灭。
但镇国大将军并没有就此停手,而是以清君侧之名,转而攻入了京城。
在皇帝被奸佞小人刺杀后,为皇帝‘报了仇’,并在部下的拥立下,登基称帝。
改朝换代,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。
待阿瑜养好身体,阿麟和阿瑛身体强壮了些,未免被反叛军余孽指认,徒惹事端,我与阿瑜再次搬了家。
我们找了个四季如春的村子安顿下来,我做起了教书先生的老本行。
每日教教学生,带带崽,与阿瑜看日出日落,日子好不惬意。
索性阿麟并没有因为抓周时抓住了饭勺,而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饭桶。
相反,他很聪明,三岁的时候,就会用两颗糖,骗我班里六岁的孩子换一筐梨子了。
待他再长大些,果然做起了奸商的勾当。
臭小子开的饭庄生意很好,已经在许多州府有连锁店了。
阿瑛这个女儿反而更不省心一些,从小就有个女侠梦,非要跟着镇上的师父学功夫。
十四岁那年还从家里偷跑出去,美其名曰行侠仗义。
我和阿瑜都气得不轻,奈何发现书信的时候,人已经跑得没影了。
我与阿瑜日夜担惊受怕,生怕阿瑛糟了歹人。
好在事实证明,我与阿瑛的孩子,只有坑别人的份,断然没有被坑的份儿。
三个月后,阿瑛回来了,还带回来一个模样颇为俊俏的臭小子,说是非他不嫁,臭小子也非她不娶。
我仔细端详这只想拱我家水灵灵大白菜的猪。
上看下看,左看右看,前看后看,也没挑出一丁点的毛病。
如果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,应该是这臭小子的容貌气质,比起我年轻时候,还要差一些吧。
不过,这臭小子怎么看着有点眼熟?
后来听臭小子自报家门,我和阿瑜都十分惊讶。
原来他竟是当年阿瑜在临川救的那个、被花生米噎住的男孩——当今皇帝最疼爱的公主的小儿子。
半年后,我与阿瑜去了京城,参加了阿瑛的婚宴。
阿麟也在京城遇到了自己的爱人,是个生意人家的女儿,小两口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怎么赚钱,怎么赚更多的钱。
儿女都已成家,我与阿瑜终于能够好好享受二人世界。
我们游历大江南北,看遍了祖国山川,一路白头。
番外·柳莹篇
为了惩罚江瑜。
我故意加重了药的分量。
停药至少一个月,她身上的小红点才会完全消失。
谁让她放着知州大人那么好的婚事不要,非要嫁给一个穷书生的?
仗义每多屠狗辈,负心多是读书人。
难道我们母亲的遭遇,还不能让她清醒吗?
真是天真可笑愚昧无知!
肥水不流外人田,知州大人这桩婚事我要定了。
等我坐稳了知州夫人的位置,将嫡亲的弟弟扶持起来……
若那书生当真不是个好的,我就利用权势逼那书生合离,再给阿瑜物色个年轻力壮温柔体贴的好夫君!
不过新任知州继室夫人的位置,可是许多人家都盯着的香饽饽。
那知州喜欢的又是阿瑜那种温温柔柔的类型,我同阿瑜不能说是截然相反,只能说是毫不相干,想要上位还真是不容易。
幸好我那县令爹攀附权贵的心思比我还要强烈,也幸好继母生的女儿们年纪都还小,年纪最合适的我,最终得到了渣爹的帮助。
其实原本的计划,是在一个杏花微雨的朦胧春日,我穿着素雅温婉的衣裙,在知州常去的茶楼制造‘偶遇’。
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。
那日清晨还是朦胧春雨,出门没多久,竟变成了滂沱大雨。
通往茶楼的路上,不知怎的突然出现一个大坑,我的马车轮子卡在坑里别歪了,不得已只能暂时将马车停在路边修理。
没过多久,又一个倒霉蛋儿出现了。
而且摔得比我还惨。
整辆马车都翻了,马车四壁也散了架子,马车里那书生甚至还特别巧的滚进了坑里。
双手扒在土坑边缘,身上沾满了泥水,头发落汤鸡般糊了满脸,真是好笑极了!
我当场笑出了声。
笑得好大声。
又觉得不太地道,连忙住了嘴。
我想着左右这么大的雨,知州不可能出门喝茶了,今儿个算是白跑一趟,索性好人做到底,拽着那倒霉蛋儿的后衣领子,将人从坑里拉了出来。
我真是个助人为乐的好少女。
阿瑜知道一定会夸我的。
可我万万没想到,那倒霉蛋儿竟然就是知州大人!
比我那县令爹还要大上好几岁的人,竟然一点都不苍老丑陋油腻,反而还怪成熟有礼,温文尔雅的。
我想不通阿瑜为何要拒了这门婚事。
可能她从小绣活做多了,眼睛坏了吧。
让我更加想不通的是,没过几天,知州竟然来我家下聘了。
新婚夜,红烛帐暖,他笑得危险又得意,问我若那日知晓他的身份,还会不会笑得那么大声。
我就知道狗贪官娶我是别有用心!
我心道我不但会笑得很大声,还会一脚底板踩你脸上,把你踩到坑底下!
可我到底没敢那么说,为了我和我弟以及阿瑜的美好未来,我虚与委蛇的说了许多好话。
第二天一大早,我还疲惫困倦着,他穿戴整齐准备去衙门办公前,大方的丢给我一块玉牌,让我帮他打理好内宅。
我欣然收下了玉牌。
暗道狗官不愧是狗官,几句马屁就忽悠瘸了。
幸好我从小在我那县令爹跟前儿,学了不少拍马屁的本事,这要换成个清正廉洁的官,我还不会忽悠了呢!
我利用我的聪明才智,将知州府后院搭理得井井有条,并利用新婚的蜜月期,为我弟弟谋了份顶好的差事。
然而我还是大意了。
我未出世的孩子被害死了。
心里的痛,比肉体的痛还要猛烈。
屋漏偏逢连夜雨,阿瑜的夫君竟也出事了。
那日阿瑜走后,突然下起了大雨,犹如我与知州初次见面那一日。
我强撑着精神为他布菜,陪他说了许多话,回忆了许多我们成婚以来的幸福时刻,见他心情不错,才将所求说出。
不料他竟勃然色变,质问我为什么不能有话直说,非要费尽心思拐弯抹角。
我十分不解,难道是我求人办事的态度不够好?拍马屁的水平下降了?
晚饭没吃完,他就拂袖而去。
我心中自责又忐忑,生怕好心办坏事,反而把阿瑜的夫君连累了。
幸好第二天一大早,我就得到了魏贤被无罪释放的消息。
没过多久,战事愈演愈烈,战况更是急转直下。
来势汹汹的反叛军不堪一击,镇国大将军三两下就解决了;然后镇国大将军竟直接调转枪头,篡了皇位。
倒霉的是,我那便宜夫君属于旧势力,镇国大将军登基后,第一步就是铲除朝中的蛀虫。
我们被下了大狱。
幸运的是,我们很快又被放了出来。
我后来才知道,我便宜夫君鸡贼得很,一早就做了两手准备,在朝廷和反叛军中左右逢源。
他也不知道从哪里得知,魏贤竟然是新帝嫡亲外孙的救命恩人,拿出当时救下魏贤的证据,保全了我们夫妻二人还有我弟弟的性命。
但继续当官是不可能了,我们去了乡下。
我弟弟会些武艺,找了份护院的事做,我家那位则做起了教书先生,日子过得普通,但比从前踏实许多。
就是不知道,人海茫茫中,阿瑜过得还好吗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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